這四月初的天氣煙雨濛濛的,氤氳的遠處模糊的人影深淺不一,而焚燒紙錢的煙霧加深這節日裡,那些許的灰色氣息。
金碩珍手裡提著祭品,隨著家人來到墓園祭拜先祖,額上密密的汗水滲出細膩的肌膚,他瞇眼並抬手拭去。
他本來就不愛清明節這節日,因為每到這裡,心裡總有一股化不開的憂傷,而且自幼便如此。
莫非因為這裡是墓園的關係?抑或是他的心理作用?
空氣中可以嗅到那紙錢燃燒的特有味道,不刺鼻,但就像某種刺激性的東西一樣,讓他腦袋微微作痛。
待會離開這裡,就去藥局買盒止痛藥吧!
簡單的雙手合十後,他便悄悄的離開家人四處晃晃,想擺脫這壓在胸口的鬱悶。
也許走一走,這感覺會消失也不一定,但事實卻是卻毫無改善。
這裡不是散步的好地方,而他卻放慢了步伐,四處張望的視線彷彿在找尋什麼一樣,可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找尋何物,但他知道,它就在這裡,不論自己有多麼不想也一定要找到。
內心有股騷動就要按奈不住,他明明想要逃離這裡的,但那雙腿卻懶得往反方向移動,甚至,還越走越離開家人,往人煙稀少的地方走去。
這小路許久沒人走動,那糾纏著的綠色層層疊疊的,幾乎淹沒這小徑,而且地面有著泥濘和石塊,好幾次他都差點踉蹌跌倒。
厚重的雲層透出些微的陽光,曬的他裸露的後頸暖暖的,他不自禁地昂首望向光源,那不算刺眼的光線竟讓他瞬間感到頭暈目眩,眼神好不容易看清前方,前面那長的比人還要高的草叢隨風搖曳,而縫隙間隱約能看見裡頭隱藏著的淺灰。
他走的更近了些,彷彿有股力量吸引般,伸手撥開刺手的綠,一座有年代的墓就被淹沒在裡面,訴說著它的孤涼。
那衝擊使金碩珍心臟的頻率加快了,連手心也瞬間變得沁涼。
人家說掃墓的時候忌諱看別人的墓碑,就怕打擾了墓主,而金碩珍卻瞠大了眼,大膽的看了,他的視線就停留在那傾倒的、灰白色的墓碑,以及模糊不堪的刻痕上。
「陳……米……。」他呢喃著好不容易辨識出的兩個字,至於其他的字跡已不需辨別,因為這座墓的主人,應該就叫陳米。
金碩珍緩緩蹲下,因為內心感到悲傷萬分而站不住腳,胸口的感覺太過膨脹而難以呼吸。
這個叫陳米的人應該和自己沒有關聯才對,但為何他如此難受?甚至覺得自己來晚了?
她……到底是誰?
餘光瞄見白皙的小腿,他抬頭,一名樣貌清秀的女子就坐在歪斜的墓碑上,輕盈的彷彿沒有重量。
她半透明的肌膚皎白,柔順黑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髮髻,代表已婚的身份,可她的一雙眼神卻透露出她的年紀尚輕;而她身上是一件白底配上桃色小碎花的合身旗袍,露出修長的頸子和鎖骨,一雙白玉般的手臂纖細光滑,整體看來頗具溫柔婉約氣質,是她,也是前世的他最愛的裝扮。
金碩珍對於她的容貌倍感熟悉,相識已久的感覺油然而生,胸口傳來隱隱作痛,而他卻不覺訝異或害怕。
女子粉色的唇彎起一抹弧度微笑著,那柳葉般的眉卻藏著多少年來累積的思念,最後化作明眸裡的淚珠,落下飽滿的臉龐。
「……米啊。」他開口喚著那屬於她的名,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變得沙啞而且顫抖著,而僅僅呼喚還不夠,他站起身想要擁抱眼前這個脆弱似琉璃的女子,然而卻被她阻止。
陳米輕輕搖頭,微微嘆息,半透明的樣子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。
金碩珍對上她澄澈的眸子,看見那沉澱在眼底最深處的感情及醞釀多年的思念。
……那是他的妻子!
儘管經過轉世,他已不記得她是誰,可心卻是記得的,那種初戀的悸動、相愛的幸福及別離後再見的哀傷,都在心裡輾轉一輪。
陳米闔上雙眼,睫毛因為終於等到心愛的人而輕微顫動著,幾十年前的記憶彷彿昨日剛剛發生一樣,還很猶新。
在那繁華小鎮上,日本建築和台灣建築比鄰而居,兩種風格不怎麼和諧卻也不過於突兀,而她家門口種了顆桂花樹,那日正是桂花盛開的日子,只要經過她家門口,便會嗅到那淡淡的花香。
想摘些桂花回房擺放,於是她搬了張板凳墊高自己,伸手摘著花朵之際,從樹梢間看見圍牆外頭站了個身穿白襯衫和卡其色細吊帶褲的少年,他的背就靠在圍牆上,不怕被塵土髒了那潔白。
陳米沒看過如此俊俏的人,竟然忘記自己摘花的目的,就站在板凳上看了他好一會兒。
少年手裡捧了本綁繩筆記本,看起來封面還是牛皮做成的,家境大概也是不錯。
那薄薄的紙張上頭用鋼筆寫了首宋詞,墨跡瀟灑中有著溫婉,如同他的側臉一樣,柔和深情,一氣呵成。
“暗淡輕黃體性柔。情疏跡遠只香留。何須淺碧深紅色,自是花中第一流。梅定妒,菊應羞。畫闌開處冠中秋。騷人可煞無情思,何事當年不見收。
    ———南宋·李清照《鷓鴣天·桂花》”
陳米是個喜歡讀書的姑娘,自然識字也懂得那詞意,不知怎了,大著膽子就拍了人家肩膀,還問他的名字,這才知道他叫做林碩。
林碩說因為桂花香太迷人,才會在那裡讀起這首詞,這景配上這詞,再適合不過。
“碩啊!”陳米喊了朝思暮想的名字,鼻子紅了,眼淚撲簌簌的就掉下來了。
儘管林碩這一世已經不叫林碩,而是金碩珍,可那樣貌與前世相差無幾,勾起她濃烈的情緒。
年紀輕輕的兩個人相當契合,互訴情意、牽牽手都浪漫不已,在那個還講求門當戶對的年代,不久便結為連理。
是桂花牽的姻緣吧!她想。
但兩人結婚不久後,太平洋戰爭爆發,時局動盪,百姓民不聊生,林碩身為年輕男性,自然也被調往前線,能否平安歸來都還是個未知數。
陳米在他要出發南洋的前夕,特意為他縫製了平安符,希望他能一切平安,也答應在家鄉等候他的歸來,而林碩也允諾必定平安回鄉。
他要和她共度一生,要看見彼此白髮蒼蒼、齒搖髮落的模樣。
然而當戰爭開打後不久,林碩寫給陳米的手書再也收不到回信,擔心妻子的狀況,他成了逃兵就為了回到家鄉確認愛妻的情況,他希望會是顛沛流離導致兩人斷了聯繫,那樣也許有一天他們會找到對方,然後一切都會像戰爭前一樣。
費盡千辛萬苦回到熟悉的地方,門前的桂花樹還在,甚至還開著花,而那使自己牽腸掛肚的人卻已經成了一具冰涼的遺體。
“她生病……走了。”
是林碩親手幫陳米葬的墓,連同回憶和自己的所有也一併埋葬了,所以金碩珍才會不喜歡來到這個有她的墓園,因為太過痛心。
沒多久後,林碩被抓回戰場,幾乎沒有求生意志的他死於南洋,那掛在脖子上、藏在衣服內的平安符被染上鮮血,顯得格外淒涼。
當希望成了失望,承諾也隨著雙方的消失而無法遵守,從那之後,陳米的魂魄便一直停留在墓地,為了等待丈夫的歸來而不肯轉世投胎。
在她等待的期間,林碩已成了金碩珍,一個以為對方會來找,一個以為對方在下一世等待。
陳米在這季節交替中也明白這一世他們已無可能,唯有再轉世幾次,那積欠的因果關係才有可能再將兩人的紅線繫牢,在茫茫人海中遇見彼此。
她伸出皎潔的手,輕輕撫上金碩珍的右臉,能夠再見一次映在他眼底的自己,便已心滿意足。
瞧,那眼眸分明一樣地深情。
桃紅色的身影逐漸化作一抹輕煙消失,那聲“……碩啊!”的呼喚是金碩珍滴在心裡一滴淚,灼熱的燙人。
他愣在原地許久,久久不能回神,心底的疼痛仍是帶有餘韻。
「碩珍啊!你去哪裡把自己搞得這麼髒?」見到自己兒子狼狽的回來,俊秀的臉龐還沾上泥土,金母不禁疑惑兒子剛才的去向。
「……沒事的。」金碩珍擦了擦臉上的污漬和汗水,因為他把屬於陳米的墓給整理乾淨了。
儘管不記得前世的一切,但他能夠肯定陳米一定深愛的前世的自己,而他也一樣深愛著她,可他無法給她什麼,只能這樣回報她的一片深情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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